讀《一刀傳》,讀的不只《一刀傳》。
這說法有點廢話────接觸任何藝術創作,接觸的都不只是由各式媒材構成的各種形式及內裡主題,藝術創作是創作者或創作團隊的思考模式、時代歷史、場地背景,以及相關技術的凝縮,有時也不免會把創作過程裡滲入的精明或愚昧商業考量一併包裹。閱聽者越懂得「閱讀」,就越能夠「解碼」,將這些最終被綑紮成為創作實體的訊息重新釋放,獲得比更多理解角度以及思考資料。
不過,《一刀傳》的狀況更複雜一點。
複雜的不是《一刀傳》的情節。從現存稿件的進度來看,《一刀傳》以兩個都叫「陳一刀」、長相一模一樣的主角開展故事:一個陳一刀生活在萬曆年間的中國明朝,武功高強,手下有幾個弟兄,看來沉穩內斂,朝廷視他為匪黨頭目,但應該是個不滿朝政紊亂的民間俠士;另一個陳一刀生活在二十世紀八零年代末期的台灣,在燒臘店當店員,喜歡比手劃腳地施展拳法招式,但不是真有功夫,看來是個心性輕浮的痞子,與黑道有點過節。兩個陳一刀因故穿越時空、互相來到對方的世界,也被迫捲入對方的麻煩;是故,接下來的情節發展,應該會是兩個陳一刀各自用不同個性特長,以及帶在身上一起進入錯誤時空的用具,設法在不屬於自己的異時空中存活、學習,解決對方的問題或替對方製造更多問題,最終確認自己該如何在目前的時空裡安身立命,或者找到回到原屬世界的方法,將這段歷險內化,以全新視角回頭面對原屬世界當中的命運。
古代陳一刀是明朝萬曆年間人士的設定,別有意義。
在大中國思想的教育之下,明朝是進入現代前的最後一個漢人主政朝代,一方面有需要維護效忠的所謂皇室正統,一方面有構陷忠良讓天下民不聊生的奸臣賊黨,再加上亂世一定要出場的土匪幫派,完全就是為俠士量身定製的舞台。武俠小說及香港電影興盛時期的古裝片當中,《白髮魔女傳》及《龍門客棧》都發生在明朝,港片《急凍奇俠》裡因故來到現代的正邪兩角,原初也生活在明朝。某個層面說來,《一刀傳》同處這個武俠世界的脈絡。
在大中國思想的教育之下,明朝是進入現代前的最後一個漢人主政朝代,一方面有需要維護效忠的所謂皇室正統,一方面有構陷忠良讓天下民不聊生的奸臣賊黨,再加上亂世一定要出場的土匪幫派,完全就是為俠士量身定製的舞台。武俠小說及香港電影興盛時期的古裝片當中,《白髮魔女傳》及《龍門客棧》都發生在明朝,港片《急凍奇俠》裡因故來到現代的正邪兩角,原初也生活在明朝。某個層面說來,《一刀傳》同處這個武俠世界的脈絡。
從二十世紀七零年代末期到整個八零年代,歐美、日本、香港及台灣的商業電影市場充斥大量奇、科幻題材,雖然以電腦動畫展示特效的技術還沒出現,但模型製作及畫面合成的技術已很成熟,十分適合在大銀幕上呈現日常無法得見的魔法或科技,觀眾也喜歡在漆黑的戲院裡感受超現實的震撼。美國的《星際大戰》、《E. T. 外星人》、日本的《戰國自衛隊》、《新里見八犬傳》等等,都是這段時期的產物。
電影對創作《一刀傳》的陳弘耀有相當明顯的影響。
並不是說《一刀傳》是陳弘耀被奇、科幻電影或《急凍奇俠》啟發而成的創作──《一刀傳》在八零年代初期就已經開始創作,因陳弘耀服兵役而中斷;退伍後陳弘耀先在《歡樂漫畫》雜誌連載《大西遊》,1989年才在《星期漫畫》雜誌重新繪製《一刀傳》。在《大西遊》中,陳弘耀置入不少奇、科幻電影元素,尤其是美國科幻電影當中出現的標誌性圖像;但電影對陳弘耀更深層的影響,在陳弘耀重新編繪《一刀傳》時,發揮了顯著的作用。
不是圖像的挪用,而是圖像的敘事。
圖像敘事與文字敘事相同,必須注意劇情流暢及節奏掌控;但因為多了圖像,所以圖像敘事要考慮的還有分鏡、取景角度、畫格當中的元素配置、整個頁面的構成安排,以及圖像與對白或旁白的相互補足。日本動畫監督押井守提過,「所有電影最後都是Anime」──「Anime」指的是日本動畫,不過押井守此言並非認為所有電影都將變成動畫。
創作動畫電影與真人實攝的電影有個關鍵性的不同。
動畫電影的畫面當中,有必要出現的東西才會被畫進去,沒必要的就不需費事去做;真人實攝的電影則可能會些意外,例如天外飛來一片葉子、臨時演員的一聲咳嗽。但在最後的成品中,這些原來沒打算呈現在閱聽者面前、與敘事內容無關的元素,理應要被刪去,只留下要傳達給閱聽者的部分。押井守的意思,是影像的創作者,必須精準控制每幀畫格當中的所有元素,務使閱聽者可以理解畫面傳達的意義;而且,因為閱聽者不能控制電影播放的速度,所以創作者必須更加謹慎地安置箇中元素,才能準確地敘事。
這種圖像為主要敘事形式的技法,陳弘耀在《一刀傳》裡發揮得淋漓盡致。
《一刀傳》的對白不多,也不用文字透露角色的心思想法,從角色的個性、情緒反應,一直到場景轉換、劇情推展,大多都以圖像呈現。陳弘耀充分利用了圖像敘事的各種技巧,以開場的動作戲為例:第一頁只用了三格,先是血花加上角色凝重的表情,聚焦在眼睛,同時以黑色背景及陰影暗示角色心境;再是接到中景,讓讀者看到這個角色持刀護身,已被逼到崖邊,身旁倒臥兩具染血的屍體;然後再往後拉、呈現遠景,伴隨一聲「上!」,讀者赫然發現,大量敵人正湧向持刀角色,打算將崖邊的他趕盡殺絕。
翻開下一頁,又是一個震撼。
無論書籍的裝幀是右翻還是左翻,大多數漫畫起始頁面都是單頁,例如右翻書,起始頁就是左頁,意即在第一頁之後,就會有從右頁開始的連續兩個頁面敘述故事。陳弘耀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利用跨頁呈現崖上淒絕的死鬥:鏡頭從崖外略以仰角向上,顯出不祥的天色,崖上的廝殺群眾以黑影呈現,再用飛灑的血液、被拋向天空的兵器與掉落的人體,展現戰鬥的慘況。到了第四、五頁,陳弘耀再把鏡頭置回混戰當中,用不同的近景和特寫刻劃細節。
光是前五頁,就可以看出陳弘耀驚人的圖像敘事技法。
起始頁先從角色臉部特寫開始,鏡頭迅速向後拉開,一層一層地堆疊角色處境的不利,也讓讀者明白角色神情凝重的原因,同時緊張地期待後續;跨頁使用的仰角在一個畫面裡就展現出天地的遼闊與人類的拚搏,劇情沒有中斷,但顯出對照的意境。接著鑽入戰局,用近景突顯互鬥的情狀,用特寫交待傷亡結果;在五頁當中,有懾人的大氣魄、有清晰的小細節,與此同時,劇情仍流暢地前進,到了第五頁最後一格,讀者已經看到持刀角色遭到重創,距墜崖僅一步之遙。
陳弘耀不只活用電影的敘事手法,也活用漫畫的呈現形式。
電影大抵有固定的銀幕寬度,但漫畫的畫格並沒有這種限制,因此決定畫格大小形狀也是漫畫圖像敘事的技巧之一;除此之外,漫畫的畫格還有暗示讀者閱讀方向、維持整體頁面平衡,以及掌握節奏、讓讀者不由自主快快翻頁追讀的功能。起始頁的最後一格是眾人蜂湧而上,讀者自然想知道接下來的戰況,甫翻頁便會被跨頁的仰角遠景震懾;第五頁的最後一格是持刀角色被逼至絕境,讀者自然也不會在這裡暫停,而是馬上翻頁想要得知後續。
此外,每一格從哪個角度表現角色互動、呈現角色反應,也都相當精采。
前五頁除了喘息及喊叫,真正提供訊息的對白只有一句「柳長生!」──用來告訴讀者持刀角色的名字,其他部分的敘事,全都由圖像完成。除了單期的劇情之外,陳弘耀也在連載時的各期首頁做了相互呼應的安排,整部《一刀傳》,幾乎就是如何利用漫畫形式進行圖像敘事的教科書。不止繪圖技巧,《一刀傳》的劇情放到近三十年後的現在來看,也仍未過時──別的不談,光是情節裡出現「黑道介入土地利益糾紛」這種事,現今的台灣仍不罕見。
是故,《一刀傳》最大的缺憾,是它沒有完結。
一個故事沒有完結,原因可能很多。最容易想到的是歸咎作者:例如猜測作者劇情接不下去、太懶拖稿、有健康狀況或經濟問題等等。作者身為創作品的源頭,無法繼續故事時自然成為頭號戰犯,但把這件事放進商業漫畫市場──尤其是台灣的商業漫畫市場──來看,原因就沒有這麼單純。
大多數的商業漫畫,並不是單靠漫畫家個人完成的。
美國或日本這類成熟的商業漫畫市場,商業漫畫大多會以團隊工作進行。主要的繪製工作由漫畫家負責,有時會加上助手,有時還有更細的分工──例如美國商業漫畫當中上墨線、著色、填字都有不同專人負責。故事情節可能原來就有編劇,編劇有時也會協助初步分鏡,再由漫畫家修改,可以更精確掌握節奏,也可以加速作畫時間。出版社編輯的工作不僅是催稿收稿,還會協助尋找資料或題材、對劇情提出修改建議;漫畫家或編劇不見得會爽快接受編輯的建議,但準確看出目前劇情是否需要調整、是否應該提出建議甚至如何讓漫畫家接受提議,也是編輯的專業能力之一。
傾眾人之力,漫畫家才有可能在期限內畫完進度,交付印刷。
要構成看來流暢直接的創作,有時需要難以想像的複雜工序。以《一刀傳》精緻的畫面來看,從決定分鏡取景到手繪完成,肯定需要不少時間,但目前無法確知當時陳弘耀是否獲得足夠的協助。事實上,從他單期讀來有趣、整體走向混亂的前作《大西遊》大膽猜測,倘若當時編輯給了意見,那些意見也可能對劇情毫無助益。《一刀傳》的情節相對完整,又是陳弘耀思索已久的題材,所以外來的干預或許不多;但假如陳弘耀彼時沒有足夠的其他奧援,那麼光憑單兵作戰,很難撐住連載時期需要的大量損耗。這麼一來,故事無法繼續的原因就不在漫畫家,而在出版方是否具備編輯專業。
要有專業人才投身某個行業,得要那個行業的收入餵得飽專業人才。
台灣早年官方雖未明言,但實際上幾乎禁止漫畫創作,反倒放任日本盜版漫畫大量流通,加上長年掛帥的升學主義,父母親一不允許青少年看漫畫,二不鼓勵青少年畫漫畫,喜歡看和喜歡畫的,大都得經由某些「地下」管道接觸,缺乏有系統的劇情討論及技法養成,也就缺乏某些專業人才。國內出版社推出原創漫畫的同時,盜版並未減少,而出版社預設的商業模式也仿自國外,沒有太多因地制宜的調整。於是,缺乏部分專業協助的本土漫畫家獨力面對國外資源相對充足成熟的軍團,各方面都難有勝算;漫畫賣不掉,自然也就無法繼續出版。
讀《一刀傳》,讀的不只《一刀傳》。
《一刀傳》承續了創作時期的流行題材,展示了優異的圖像敘事技法,同時也反應了國內漫畫產業與市場的種種問題──不只漫畫產業,這些問題在國內許多文化創作相關產業上都看得到,而有許多問題,在三十年後仍然存在。就算不是漫畫創作者,讀《一刀傳》時仍能學習如何閱讀圖像的方法;而無論是不是創作者,這些問題都是生活在台灣的我們,必須思索的議題。
《一刀傳》最大的缺憾,是它沒有完結。但幸好,陳弘耀畫了《一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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