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威風凜凜的女將軍走進大奧,後宮眾人跪伏在地,將軍行進間會點出她看上的男子詢問其名,暗示此人將是今晚共枕的對象。
這個時空的江戶日本,遭受未知疾病「赤面痘瘡」侵襲,導致男子數量銳減,因為怪病不會感染女性,從掌權的幕府將軍、到各地大名、貴族皆由女性繼承,稀少的男性則為後代存續,四處讓女性們借種,或者進入大奧,成為將軍的後宮。
掌權者從男性轉換為女性之後,世界會綻放出什麼樣的風景?以BL漫畫出道,作品卻打破文類藩籬,朝更廣闊領域發展的吉永史,並沒有交出女帝坐擁美男後宮、男人勾心鬥角的宮鬥群像等平凡答案,反而挾有強烈的企圖心,向更根本的性別權力結構提出了深刻質問。
《大奧》漫畫單行本第5卷封面。OHOKU©FUMIYOSHINAGA 2005 / HAKUSENSHA, INC., Tokyo
神祕的性轉國度
吉永史說,早在學生時代,她就想畫一個關於女性掌權者的架空故事,但苦於沒有畫過架空故事,構想一擱置就是10年,直到看了2003年富士電視臺製作的電視劇《大奧》,反而靈機一動,把架空的點子結合史實,利用江戶時代鎖國265年,與外國斷絕往來的歷史背景,將這個神祕的時代操作成不為外人所知的性別逆轉國度。
《大奧》性別逆轉的源頭始於幕府三代將軍家光。漫畫中,喜好男色的家光膝下無子,感染赤面痘瘡病死後,其奶娘春日局強逼家光流落在外的唯一血脈千惠女扮男裝頂替家光,以確保德川血脈延續。春日局死後,千惠恢復女裝,正式進入女性治國時代。吉永史最初便規劃好江戶幕府共15代將軍的故事,不過整部漫畫卻以在著名時代劇《暴坊將軍》裡登場的8代將軍吉宗和貧窮武士之子水野的故事揭開序章。
吉永史說,如果從家光開始依序敘述,一路下來的故事都是悲傷沉重的,所以她特別以水野視角,在日本最出名的吉宗將軍時期安排了類似時代劇般,具有懲惡揚善精神,有好結局的短篇作為整部《大奧》的開頭,希望引起讀者的興趣。
女將軍走入大奧的光景。尖端出版社提供。
千惠恢復女裝,以家光的身分擔任將軍,開啟了德川幕府由女性執政的局面。尖端出版社提供。
雖然角色性別置換,吉永史卻故意不改動角色性格。她認為,無論男女都有趨於中性的部分,若處於同等的位置,握有權力的人大概會做出一樣的事情。畫到8代將軍吉宗時,吉永史刻意不讓她呈現女性化樣貌;史上以喜好男色著稱的蘭學家(荷蘭人傳入日本的歐洲文化、知識技術之研究者)平賀源內,性轉後則順理成章化為身著男裝、與同性關係曖昧的俊秀女子。因為江戶時代對不同的性別氣質和性傾向相對寬容,史實上平賀源內雖然喜愛同性,卻仍廣受大眾歡迎,吉永史也將此原本地呈現在漫畫中。
人物的性別置換後,也必須重新詮釋歷史事件。《大奧》納入如五代將軍綱吉因任內頒布惡法「生類憐憫令」而被稱為「犬公方」(狗將軍),及著名的赤穗事件等。其中吉永史面臨的最大挑戰,則是第11代將軍家齊與妻妾共育有50幾名子嗣,性別置換後實在難以成立。她困擾之餘,也曾有許多驚人狂想,例如「乾脆把家齊設定成貓吧」,最後才決定讓家齊回復男性身分。因子嗣太多造成財政負擔,反而諷刺地成為女性再次回到掌權地位的契機。
無法翻轉的苦難
描繪父權後宮的故事中,難免伴隨著後宮女子在子嗣傳承上的廝殺與痛苦,性別置換的《大奧》之中,女性也並未凌駕男性之上,成為體制的受益者。即使貴為將軍,也仍因擁有子宮、必須生育而受苦。
家光早年經歷遭強暴受孕的創傷,後與有功相愛,卻因有功不孕,被迫與其他側室同床共枕;綱吉之父桂昌院對她說:「不管是多偉大的大人物,想要生孩子的話,還是要先讓側室的男人們心動才行。」而綱吉也認為自己夜夜為了子嗣取悅不同側室的行為與娼妓無異。如此苦澀的心境描寫,在男性帝王必須對後宮「雨露均沾」的一般作品中也鮮少見到。
漫畫中敘述「男女的立場並沒有真正調換,男人除了讓女人懷孕之外什麼都不用做。包含育兒、家事、工作,這世上需要勞動的一切,都變成女人負責」。擔任將軍、貴族的女人們,對外仍頂著男性名字,隱藏女性乳名,接待外國使節時,也因害怕遭到侵略,盡力隱瞞國內男性銳減、兵力受損的情狀,即便女性掌權超過百年,似乎仍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她們所維護、傳承的,與男女逆轉之前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大奧》中的女性即使貴為將軍,也仍為了生下繼承人而受盡磨難。
吉永史指出,漫畫中的世界依然維持著男尊女卑等陳舊價值觀,也奉行掌權階級以血緣傳遞權力的繼承關係,不僅女性必須生產,男性也無法因性向拒絕生育。她想透過這部作品,探討比血緣傳遞權力更好的形式,例如民主制度就是一種進步。吉永史也希望,不是身為女性就非生育不可,理想的狀況是「不想生的人可以不生,想生的人可以盡量生」,賦予所有人選擇的自由;即使不結婚,也可以透過收養建立家庭,如此才可能擺脫生育和血緣傳承的苦難。
性別意識的萌芽
《大奧》獲得日本性別SF研究會頒發的Sense of Gender特別獎,在性別議題的成就受到肯定。而吉永史仍然最關心自己是否將作品畫得足夠有趣。她說,因為男女逆轉的世界觀非常有趣,才誕生了《大奧》這個故事。雖然並不是為了宣傳價值觀才開始創作,但是在說故事的過程中,作者本人的思想仍隨著劇情的推動清晰呈現。
身為女性,吉永史很早就感受到男女生而不平等。她生長於日本少見的雙薪家庭,母親婚後並未辭去工作,家事也由父母共同分擔,成長過程中,她注意到大眾仍期待女性婚後辭職顧家,認為這種不平等也是社會系統的缺陷,「如果父親這個經濟來源倒下,家庭就會瀕臨破碎。雙薪家庭中一方倒下,另一方還能支撐家庭,彼此扶持,才有可能讓全家人都能幸福」。不責難單一性別,放眼體制問題的觀察力,也是吉永史能創作出《大奧》的敏銳與溫柔。
著迷於缺憾與不完美
回憶起性別意識覺醒與閱讀的經歷,吉永史無法斷定何者孰先,但也說自己從BL文類盛行前就深受非主流戀愛故事吸引,如《凡爾賽玫瑰》的男裝麗人奧斯卡、《風與木之詩》、《波族傳奇》中少年間的戀愛,及《日出處天子》描繪歷史人物聖德太子與同性間含蓄悲傷的戀情等。
開始創作後,她也著迷於刻畫不符合主流價值觀的愛,與帶有缺陷的人物。在《大奧》中,吉永史自己最喜歡的角色是身有殘疾,無法順暢表達思緒、被周遭輕視的九代將軍家重,甚至想像家重的母親一樣好好擁抱她。此外,《西洋骨董洋菓子店》中,不斷出軌的同志蛋糕師小野裕介,也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吉永史說,除了慣性出軌這點,小野是完美的天才角色,但太完美就顯得無聊,有缺點反而可愛。
而短篇集《全都因為愛》裡,吉永史也描繪了一位無法與人對等戀愛的女學生,並在篇末幫她找到會如願欺負她的大男人對象。吉永史說,因為人不可能輕易改掉缺點,在這些極端的故事中,她也特意打造了其他角色都不會對這些缺陷加以批評的溫柔環境,會畫這些故事,也單純是她自己喜歡帶有缺陷的角色,覺得萌的緣故。
圍繞著四名帥哥與蛋糕店故事的《西洋骨董洋菓子店》曾改編為日劇及韓國電影。
青文出版社提供
由五個短篇組成的《全都因為愛》描寫五位不同世代與性格、互有關連的女性故事。
尖端出版社提供
敏銳的性別意識,也反映在吉永史的BL及短篇作品上。描繪男性戀情的BL漫畫中,女性角色時常以情敵或助攻者等扁平形象登場,吉永史筆下《第一堂戀愛課》的女同學寺田、《映在你眼底的月光》的妹妹陸子等,卻各有其人生境遇及喜怒哀樂,不僅是為了推動主角的戀情存在。這也是由於吉永史注意到BL取向的二次創作中,原作的女性角色總因「妨礙」讀者心儀配對的戀情,招致讀者厭惡、抨擊,因此她總試著把她們畫得可愛一點。
不少創作者描繪超脫性別的戀愛之餘,仍難擺脫貶斥陰性的厭女情結,吉永史卻格外擅長刻畫女性心理。2003年出版的短篇集《全都因為愛》中,吉永史透過貶低女兒容貌的母親、複雜幽微的母女關係、持續與歧視戰鬥以及放棄戰鬥的女性間的友情等等,訴說現代女性遇到的困境,包含就職、戀愛、結婚等問題。
儘管起初吉永史擔心娛樂性不足,難以被讀者接受。然而出版15年來,這個改編自朋友、母親與祖母輩真實經歷的系列故事也跨越時代變遷,不僅打動了漫畫家自己的心弦,也獲得編輯部乃至讀者的強烈好評,至今也還能收到讀者回饋,告訴她:「這也是我的故事。」
吉永史的BL作品也注重女性配角的刻劃。
尖端出版社提供
非主流戀愛也是真實的愛
以BL漫畫出道的吉永史,不僅以BL創作翻轉主流戀愛敘事,更將她所深深著迷的非主流戀愛處理為大眾取向的故事,繼主角群中有同志角色的《西洋骨董洋菓子店》後,她近年與《大奧》同時連載的《昨日的美食》也在今年改編為電視劇,受到廣大好評。
《昨日的美食》描述一對性格、職業都大為迥異的中年男同志情侶每天自己做飯的同居日常,在視覺上享受溫馨又鉅細靡遺的美食饗宴之餘,讀者也隨著在職場極力隱藏同志身分的律師史朗,以及外表粗獷內心陰柔的美髮師賢二的生活,感受到同志與家人的心結、不得不面對的外界眼光、老後照護、繼承與經濟問題等平日藏在水面下,不易被一般人注意的同志處境。
描繪同志角色時,吉永史也會運用類似經驗來揣摩,例如不習慣向陌生人揭露漫畫家身分或腐興趣,這種身在「櫃中」,隱藏部分真實自我的心境,來描寫自己與角色相互共鳴的部分。
《昨日的美食》描繪律師史朗與美髮師賢二這對性格迥異的同志情侶,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
尖端出版社提供
《昨日的美食》日劇宣傳圖。
KKTV提供
出道滿25年的吉永史也感慨,過往BL漫畫有著約定俗成的形式,例如一定要是好結局、角色不能外遇等,如今能包容更多可能性。《昨日的美食》並非在BL雜誌連載的典型BL漫畫,而是充滿她私心喜愛的中年大叔、律師、美食等要素的一般作品。吉永史原以為電視劇會把主軸放在美食,沒想到演員們很努力揣摩角色的戀愛關係,呈現出來的粉紅氣息,也令她驚訝又開心。
如今《大奧》邁向收尾階段,問及下一部作品,吉永史也說若有機會,想畫主角是演員的故事。雖然一切還在構想階段,但可以預見之後端上的作品,一定也會充滿吉永史特有的細膩觀察力和溫柔包容的氛圍。
進行專訪時吉永史給讀者的親筆留言:「感謝各位的閱讀,今後也請多指教」
吉永史作品列表
中文譯名 | 日本原名 | 出版社 | 日本出版年 | 冊數 | 註 |
映在你眼底的月光 | 月とサンダル | 尖端出版 | 1996 | 2 | BL |
無伴奏愛情曲 | ソルフェージュ | 尖端出版 | 1998 | 1 | BL |
半熟青春的體溫 | こどもの体温 | 大然出版 | 1998 | 1 | BL |
愛在午夜呢喃時 | 愛とは夜に気付くもの | 尖端出版 | 1999 | 1 | BL |
玫瑰花叢的依戀 | 彼は花園で夢を見る | 大然出版 | 1999 | 1 | BL |
西洋骨董洋菓子店 | 西洋骨董洋菓子店 | 青文出版 | 2000 | 4 | 改編日劇 |
全都因為愛 | 愛すべき娘たち | 尖端出版 | 2003 | 1 | |
愛呀~別說的好 | それを言ったらおしまいよ | 東販出版 | 2004 | 1 | BL |
花漾人生 | フラワー・オブ・ライフ | 青文出版 | 2004 | 4 | |
獨眼紳士與少年 | ジェラールとジャック | 東立出版 | 2004 | 2 | BL |
大奧 | 大奥 | 尖端出版 | 2004 | 16- | 改編電影 |
美食之樂更勝戀愛 | 愛がなくても喰ってゆけます。 | 瑪朵出版 | 2005 | 1 | |
真正的溫柔 | 本当に、やさしい | 東立出版 | 2007 | 1 | BL |
第一堂戀愛課 | 1限めはやる気の民法 | 尖端出版 | 2007 | 2 | BL |
昨日的美食 | きのう何食べた? | 尖端出版 | 2007 | 15- | 改編日劇 |
受訪者/吉永史
1971年生,1994年以《映在你眼底的月光》出道,作品中時常出現同志角色與美味料理,商業連載之餘,同人誌創作也仍然活躍。代表作《西洋骨董洋菓子店》於2002年獲講談社少女類別漫畫獎,也曾改編為電視劇及韓國電影。
目前連載中的作品有《大奧》及《昨日的美食》,《大奧》曾獲SenseofGender獎特別獎、第10屆文化廳媒體藝術祭漫畫部門優秀獎、第13屆手塚治虫文化獎漫畫大獎等。
採訪協力/吳塵罡
「総合マンガ誌キッチュ」責任編集、フリーの編集、出版企画。嵯峨美術大学専任講師。
本文原刊載於2019年10月30日出版之《CCC創作集19號:女性意識,覺醒!》。
女性意識,覺醒! 專題
✔ 凝視幽微苦惱的日常史詩:吉永史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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