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島」是黑色的。秀氣的臉上掛著二抹深深的黑眼圈,黑色的T恤,腦袋裝了各種故事,場景總是黑白的,獨特的濃密線條構築一個個異色科幻世界。最新出版漫畫集《器官拼圖》,收錄CCC追漫台的〈宇宙的幽靈〉〈幻肢〉〈國宅出租〉〈鹽水湖王〉〈愛的解剖〉〈Rest in Pieces〉等共九個短篇,以及兩篇小誌〈紅元寶〉〈某處起火了〉;神怪穿梭、溢出現實的故事碎片拼湊出藥島的陰鬱風格。
「藥島」是髒汙的。筆名源自作家村上龍《寄物櫃的嬰孩》,故事裡的藥島是一處土壤含有劇毒的地區,被政府以鐵刺網封鎖並高度戒備,結果全國的遊民、身/精障者、男/女娼妓、性變態、通緝犯等底層邊緣人紛紛來此聚集,「住在裡面的人都很怪但又很有趣,那個情境我覺得哇太酷了。」2015年他出版小誌《藥島》插畫集,開始以此為筆名。
藥島與愛貓。
村上龍的藥島則有兩個涵義,一指被化學物質污染的區域,亦是毒品濫用的溫床;好巧不巧,漫畫家藥島的招牌黑眼圈,曾經讓他在當兵收假回營時遭懷疑嗑藥,被班長抓去驗尿。其實藥島是個不熬夜,作息正常的人(註),從小因為鼻子過敏,國中時眼周就囤積了一圈黑色素。「我覺得黑眼圈滿棒的」,比如說,從事影視產業時他頂著黑眼圈面對客戶,可能會被投以「工作好辛苦」的憐憫;也曾有製片說,「黑眼圈不錯啦,至少有話題可以聊,不然他這麼難聊。」
藥島常被人覺得怪。然而,相較於主流慣行的理所當然,「怪」有時象徵某種另類讚美。好比他喜歡藥島裡的人,因為「他們外表看起來醜惡,但都比西裝筆挺的人還要親切。」再比如,他會本能害怕一些太漂亮或優雅的東西,「反而覺得有一些髒髒、舊舊的會更好。」一如他的〈國宅出租〉,取材自台北市萬華屋齡六十年的南機場國宅,讀者隨畫面經過舊公寓的傳統鐵門,堆滿紙箱雜物的走廊飄著燒金紙的味道。
取材自南機場國宅的〈國宅出租〉。
該如何說一個故事?
《器官拼圖》裡沒有一個角色有名字,也沒有詳細的人物設定,這是受墨必斯的影響,尤其是《貓之眼》,顛覆藥島對漫畫的想像。藥島認為「只要一個碎片、一個切面、一個畫面,就可以說一個故事」,當中的留白不連貫,對他來說是最迷人的地方。而當我們回溯藥島的圖像創作道途,亦是斷裂不連貫,曲曲折折,放棄再重拾。
國小時期,藥島就開始畫圖編故事,記憶中第一篇是小偷與警察的故事:被警察追著到處跑的小偷,會跑向天堂和地獄;還有一篇是卡通造型的菜頭、蘿蔔、洋蔥,一起在冰箱探險。媽媽替他安排的課後補習中包含了畫畫教室,但那時藥島反而有點排斥,「因為這樣別人會覺得我是去了補習班才畫的很厲害,我想要自己就很厲害。」國小畢業時,藥島畫了張單幅圖畫,自行影印、簽名,送給同學當畢業禮物。
一路念普通班升學,藥島腦袋仍轉著各種故事。出身彰化的他,就讀作家九把刀母校精誠國中,當時十分崇拜這位大學長,讀很多他的作品;手裡的筆一邊答題,一邊在課本、考卷塗鴉,國三時參加校刊漫畫比賽,獲得意味著參加獎的佳作,眼見冠、亞軍的程度超越自己太多,自覺沒有繪畫才能,決定改寫小說。
藥島國中時獲得佳作的漫畫作品。(攝影:賴柔蒨)
高中考上建國中學,十六歲就隻身來台北定居讀書。他寫科幻類的故事,曾獲選於校刊,但文筆充滿九把刀的影子,寫不出理想中村上春樹那樣的幽微細膩,「在校刊上看到有人真的寫出村上風格的文句,覺得哇那文字的造詣,真的比不上,我就放棄寫小說了。」高中社團博覽會,康輔社展現的超強畫功吸引藥島參加,在美宣組以水泥漆繪製的巨幅場佈和手作道具,回填藥島那想畫畫、欲產出的心,圖像世界重回藥島視野。
進入建中沒多久,藥島很快認為自己比不上身邊那些「真正功課好的人」,未來恐難以在律師、醫生這類普遍預設建中生該有的菁英志向中脫穎而出。自行退出傳統的競逐跑道,藥島反而鬆了一口氣,高二參加實踐大學媒體傳達設計系舉辦的高中生營隊後,下定決心朝該系前進,學習3D動畫。
參與電影製作,重拾漫畫夢想
導演許智彥先是藥島在實踐媒傳的老師,再是老闆。藥島自2015年開始參與許智彥多起MV、廣告等影像工作,擔任分鏡師、副導、助理。由徐譽庭、許智彥導演的電影《誰先愛上他的》(2018),貫穿全片的主要敘事者,叛逆國中生宋呈希的塗鴉,分鏡繪製乃至片尾名單插圖,皆出自藥島手筆。其後他進入徐譽庭的製作公司上班,負責社群宣傳素材製作,動畫製作、助理等,支援各種電影產製雜務。
藥島所繪製的《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電影前導海報。
在影視產業的這些年,藥島從未離開畫畫,包含為了提升畫分鏡的功力,他自行找了不同電影截圖,重新繪製成單張圖像,如此這般累積了一張張插圖,「如果在這裡加個對話框呢?」「前後加點畫面,中間再加一點,好像就是一個故事了」⋯⋯藥島開始想像創作漫畫的各種可能。電影《江湖無難事》以一小段動畫,呈現兩個主角的生平,完成這段動畫製作為藥島帶來用圖像敘事的信心。他終究敵不過骨子裡的創作欲,雖也曾想過當導演,但對於動輒數百、千萬的製作費,以及各種人際交往,藥島難以招架,「既然會畫畫,那我就自己一個人講故事看看。」
2021年他離職並正式投入漫畫創作。第一篇完成的是〈某處起火了〉,從三張和吃有關的跨頁插圖延伸而來,藥島刻意安排起承轉合不明確的非典型敘事,「當我回頭看第一篇漫畫,它是一個難解的、奇怪的東西,比較不會膩。」接下來他給自己的任務是「面向讀者的作品」,有著清楚的故事線與宏大的設定——〈宇宙的幽靈〉於焉誕生。
藥島的獨立出版刊物〈某處起火了〉。
帶給他最大影響的小說家是史蒂芬・金,《器官拼圖》的故事亦帶有詭譎色彩,細筆勾勒死亡、毀滅、怪物與異世界。但藥島其實更想畫愛情主題,卻老覺得自己畫風不合適,本次挑戰三人感情的〈愛的解剖〉,「我以恐怖畫風講述一個細微感情,算融合得滿好的,整篇故事也沒有太血腥暴力或出現怪物,單純是『人』自身。」〈Rest in Pieces〉是藥島嘗試自己很喜歡的無對白漫畫,從骸骨到人類,沒有明確敘事,僅靠畫面氛圍傳遞作者意念,亦開放詮釋空間。
得其一隅,安放身心
今年三十歲的藥島,生日在《器官拼圖》的趕稿中度過。你可以說他過往的每次轉向,是基於當下對自己的了解,但換個角度看也可能被斷言太快放棄,不論何種,唯一明確的是他始終不曾停下腳步,積極在這個世界裡尋覓適合一展長才的位置,隱約閃現自我證明的急迫感。
關於未來長篇故事的構想,藥島想在一座「無盡美術館」安排一場黑暗、深邃、荒誕的美術館導覽之旅,有格局怪異、空間錯置的導覽手冊,各種駭人聽聞的特展,無法辨別生死的巨大生物標本,透明如幽影的工作人員,甚至一度窺見落地窗外一雙一閃而逝的漂浮巨眼⋯⋯彷彿觀眾本身才是這美術館內的展品。
每當藥島撿起一塊真實世界的碎片,幽冥玄怪在腦中無盡開展,他在那裡安放自己的深層恐懼,也為這個世界帶來更多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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