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法國和比利時為主要核心的「法語漫畫」(bande dessinée)有著淵源流長的歷史,可上溯至十八、十九世紀諷刺畫(caricature)的傳統,並以日內瓦作家托普菲(Rodolphe Töpffer, 1799-1846)所創作的一系列「版畫文學」為始祖。兩者都說明法語漫畫最初的精神和樣貌,諸如批判現實政治的傳統,政治漫畫始終是其中堅實的先鋒軍,2015年遭受恐怖攻擊,依舊發行不輟、不改辛辣的《查理週刊》(Charlie Hebdo)就是最好的代表。另外,則是和文學高度的融合,在托普菲的代表作《雅伯先生》(Histoire de M. Jabot)裡,首次將圖像作為訴說故事的方式,賦予了圖像敘事某種文學的韻味。
不論何者,在法語漫畫的原初,和今日人們對漫畫刻版印象完全相反的,它從來就不是針對兒童而發,而是以成年人為導向的圖像創作。會轉向兒童、青少年讀物,是受到1950、1960年代美國、日本等地漫畫發展所帶來的影響,產出如《藍色小精靈》(Les Schtroumpfs)許多知名的卡通人物。但法語漫畫那屬於成年讀者的特性,則在上世紀末,藉由將漫畫圖像拉升至藝術表現的種種實驗手法,得以保留,不斷地挑戰或刺激著圖像敘事的邊界。
從1970年代開始醞釀,到1990年代以日後「圖像小說」之名開始大放異彩,從想像力無限馳騁的墨必斯(Moebius),到以嚴肅主題卻能在商業市場上大獲異彩的莎塔碧(Marjane Satrapi)《我在伊朗長大》(Persepolis),法語漫畫以自己獨特的另類風格,在美、日漫畫的商業主流之外,另闢一條以藝術為宗的蹊徑,綻放出耀眼的光芒。(註1)美、日漫畫也許奠定了全球動漫世界的樣貌,開發出各種賣座保證的公式模版或章法,但法語漫畫廿世紀末依舊昂然而立,揭示了漫畫創作主流之外的可能,也讓動漫產業的「後進國」,除了在炮製美、日漫畫的勝利之外,能夠嘗試更自由、更倚重創作者美感的圖像小說模式。
如同上世紀50、60年代法國電影新浪潮,影響了後來臺灣80、90的電影新浪潮,近來臺灣漫畫在仿效日本漫畫的主調之外,也開始出現了類似法語漫畫「圖像小說」的路線,出現許多好評的佳作,也逐漸為消費者所重視,歷史似乎正在以某種巧合的方式重覆著。
然而,當法語漫畫特別是圖像小說的概念,成為臺灣漫畫未來發展的他山之石,那麼無論對於創作者或讀者來說,就不能只是停留在空泛的理解,甚或望文生義的想像。過去由於臺灣漫畫市場對於日本商業漫畫的過於偏重,對於法語漫畫的接觸十分有限,僅有大辣出版社長期經營,近年來才陸續有其他出版社積極投入,有些引進單一作品,有些則開闢了專門的書系。當實際一頁一頁翻閱這些圖像小說的代表作品成為可能,體驗其中無拘無束的創作能量時,臺灣圖像小說才有可能在這樣的基點上,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
在眾多引入臺灣的法語漫畫作品裡,克里斯多福・夏布特(Christophe Chabouté)的《孤獨》是其中值得注意的一本,呈現了圖像小說可以同時作為藝術和文學載體的媒介可能。
夏布特於1967年出生於法國亞爾薩斯地區,曾短暫求學於奧爾良、安古蘭、斯特拉斯堡等地美術學院,之後則從事平面設計相關的工作。1998年,按他自己說法,出於「想完成些什麼」的一時興起,自行繪製了48頁的漫畫《女巫》,毛遂自薦投稿至出版社,雖然因為簽約出版社的營運問題,《女巫》的單行本要到2001才面世,但也從此開啟了他的漫畫之路。
初生之犢的他,展現了驚人的創作力,和《女巫》差不多時間發想和作畫的《夏日紀事》,獲得1999年安古蘭國際漫畫節「阿爾法藝術大獎」,也成為他揚名立萬的出道作。在這部略帶有自傳意味的作品中,夏布特呈現了日後他作品中一貫的風格,以某種如同淡雅詩句一般的節奏,以不加誇飾或矯作的內斂筆調捕捉生活的風貌,傳遞出在平凡日常之下,潛藏於人們內心的情感。這樣獨特的風格,讓他成為法語區各大漫畫獎項的常客,《幸福小島》(Un îlot de bonheur,1998)、《死囚犯亨利》(Henri Désiré Landru,2006)、《捕鱈船》(Terre-Neuvas,2009),都是他的獲獎作品。在原創作品之外,他也嘗試改編文學作品,如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生火》(Construire un feu,2007)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白鯨記》(Moby Dick,2014)。
無論原創或改編,他的圖像敘事都帶有濃郁的文學意味,他的作品處處充滿著「減法」的凝鍊,多以黑白構圖創作,僅有非常少數的作品才有彩稿;刻意減少文字框的使用,不作無謂的說明,純粹以圖像導出氛圍和意境。不同於漫畫常見的,以展示創作者的想像力為目的,在夏布特的作品裡,可說反其道而行,留下大量的空白,讓讀者自己去體會和感受,這種獨特的閱讀體驗,讓他贏得了「漫畫家詩人」的美譽。
《孤獨》一書,可以說具體體現了夏布特獨有的魅力,故事十分簡單,主角因為先天的外貌畸形,一出生就被父母關閉在一座小島燈塔內,以大海隔離人間五十多年,從未有機會與外界接觸,只能夠以想像力去猜測世界的樣貌。這樣的題材並非創見,與世隔絕的畸零之人,某種意義上,可以一路上溯自《鐘樓怪人》,以燈塔象徵孤獨,更是十分常見的意象。然而,在這麼簡約的情節之上,夏布特將敘事的焦點,由「人」抽離,移轉到「物」之上,一方面去描繪主角獨居空間裡的各種細節,一點一滴細細交待這僅有一人生存的世界。另一方面,與之相對地,則是不時大量運用類似電影長鏡頭的手法,以不同視角的大景刻畫那獨自豎立於汪洋之上的燈塔樣貌。不管是細節或是大景,皆以近乎文學「白描」的筆法,用細膩的分鏡,傳達了獨處的寂寥。
整部漫畫的情緒,都藉由「物」所帶出,即使其中最豐沛的,主角對於外界世界的幻想,也是由「字典」作為開展。主角任意的翻開字典,以進入眼簾的字彙為對象,自行在腦海詮釋該字彙的樣貌。這樣帶有符號學意味的安排,是將許多人兒時幻想朋友的擴大,主角不只虛構了陪伴,更創造了整個世界。在這部幾乎沒有對話的作品,文字就以字典上的印刷形式,發揮了巨大的牽引作用,每一則詞條,都讓我們一窺主角的內心,布滿著豐沛的奇想,又不時受到外貌所煎熬與折磨,對外在的世界既渴望又懼怕。
隨著劇情的推進,當「圖像」不管是經由雜誌或明信片,進入這個僅有文字的牢籠,那穩定運行的秩序開始鬆動,圖片將現實世界帶到了主角面前。當主角知道那個他不敢觸及的世界,和幻想全然不同,超越了他想像力的極限。殘酷地面對,那些經由文字所得到的聯想,只是麻痺自己、禁錮自己的毒藥,然而,這美麗的世間又有容得下我的一席之地嗎?這樣的矛盾與掙扎,不只引領著讀者走向結局,另一方面,又像是在闡述文字和圖像之間的衝突與張力,可以當作者對於圖像的頌歌,甚至是夏布特自身創作論的隱喻。
無論如何,這本書或夏布特吸引人之處,絕非在於理性的文本解讀,而是感性的共鳴和共通。孤獨是每一個人存在的根本樣態,雖然不是那關在燈塔內的畸零之人,但每個人都不時得要面對獨處時的糾結。我們也許能行走於紛擾的塵世,在一天之中和不同的人接觸,沒有被孤立在汪洋大海之中,但內心卻像是一座燈塔,既是隔離又是保護。在那座燈塔裡,我們不時會感到孤單,但又害怕將自己心底最脆弱與柔軟的部分,攤在他人面前。我們只知道一段美好的關係需要踏出的那一步,但又恐懼著那一步會不會只是換來失足墜落,承受著比孤獨的寂寞更深沉的痛。在台版書腰的宣傳上寫著「這本書,讓小島秀夫反覆讀了三遍,不知不覺中落下眼淚。」因這本書流淚的絕對不只電玩世界的宗師小島,每個流下眼淚的讀者,或許都該自我追問:因這本書所留下的眼淚,究竟是因為書中的主角,還是因為《孤獨》這本書,所折射出自己?
能夠由理性或感性等不同層次討論,都說明法語漫畫或圖像小說,在論述或情感上的深度。像夏布特這樣一位在法語漫畫世界可說呼風喚雨的人物,臺灣讀者對他卻十分陌生,華語世界過去只有簡體中譯。這次《孤獨》台版的發行,重新由法文版直譯,並將簡體版的書名《燈塔》重新正名,不僅是出版社的用心,也似乎宣示著某種重新奪回文化詮釋權的氣魄。如前所述,倘若法語漫畫是臺灣漫畫發展的重要參考,或許臺灣出版市場需要更多這樣的用心和氣魄,才能令更多讀者知曉屬於漫畫的另一種可能與美好。
註1:當然法語漫畫也有自身發展的挑戰和難題,關於法語漫畫的種種演變,可參考陳榮泰,〈等待下一次的「黃金年代」?當代法語漫畫的創作與生存〉,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47178。
※此篇文章、圖片皆由木馬文化授權。
作者/翁稷安
歷史學博士。理論上應該是要努力在學院裡討生活的人,但多半時間都耗費在與本業無關的雜事,以及不務正業的事後懊悔之中。近年來,撰寫多篇漫畫類型書評文章,發表於OPENBOOK書評網站,廣受讀者好評。
好厲害的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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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這篇導讀也太棒了立刻去網路書店訂了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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